再论“唯独唱诗篇”问题

三艺与健全常识

若有人未曾真正受过文法、逻辑、修辞的三艺古典教育训练，就开始探讨被古典教育训练出的古圣先贤的观点主张，这就是一种认识论上的僭越，基督教中的禅宗。他们直接接触、接受高派神学，并在不过是勉强说服自己之后，却以为自己竟是得了直接的启示，是无需努力、刹那顿悟的天纵奇才。他们鄙视理性，却高抬自己残缺的理性并自以为丰足。其中更有少数人在喜不自胜之余，还要勉强他人来俯就他，用他的理论来理解他，否则就称不俯就之人是自高自大。然而正如虽同为上海人，姚明的弯腰就是要比敬明的抬头更加吃力。无他，受造如此，并非刻意为之。

在尚不具备基本的格局感和比例感之前，就直接——或曰“悍然”——进入理性与灵性的幽微之处，是特别容易产生幻觉的，这幻觉会让宿主刹那间拥有一种海阔天空的澄澈感，其实却只不过是内存溢出导致的蓝屏死机。

所谓三艺，都跟话语有关。文法逻辑修辞，无非是怎么说话、怎么正确说话、怎么正确而优美、有力地说话。跳过三艺就直接说话的人——其中虽偶尔也有未读万卷书、但却从行万里路中建立了正确认知体系的幸运儿——多数就会变成只会自说自话之人。因为他们活在属灵真空或神学死海之中，固然貌似澄澈清明，实际却屏蔽甚至消灭了一切生命。他们不理解历史的纷繁，人间的芜杂，试图用四则运算来强行建构天体物理，将内部传统放大投影为千古不变。

格局感和比例感的缺失，常见的症状包括但不限于：

不能清楚划定边界条件
不能理解不同因素在体系中的不同权重
不能时刻保持一致性，时常自相矛盾而不自知，甚至以此自得
不能迅速发现不一致性，就是在别人提醒后也是不能
没有真正理解别人语言和理论的能力，起初是不想，后来是不能
惯于断章取义，总是在六经注我
经常自说自话，满足于说服自己
预设前提，并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改变
……

一言以蔽之，就是：缺乏健全常识。

缺乏维生素可以吃胡萝卜或者晒太阳，那么缺乏健全常识怎么办呢？或许最好的建议就是走出你的书斋，到阳光下，跟每一个你遇到的人说说话吧，不要挑选，不要躲避，如同福音有教无类，阳光普照世人。因为你再这么读下去，书对你来说就要开始有害了。如果你还是要读书或者只愿、只会读书，那就逼迫自己读一读芜杂的书吧，放下大部头，读一读文学书历史书甚至数学书或烹饪书，或者神怜悯你，可以藉此像回应雅比斯一样“扩张你的境界”，也就是给你的内存升一下级，好降低你再次蓝屏死机的概率。

那个核心的解经问题：何谓“诗章颂词灵歌”？

唯独诗篇派的最大执念，就是对这两节经文的解释：

西 3:16当用各样的智慧，把基督的道理丰丰富富地存在心里，用诗章、颂词、灵歌，彼此教导，互相劝戒，心被恩感，歌颂　神。

弗 5:19当用诗章、颂词、灵歌，彼此对说，口唱心和地赞美主。

让我把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吧：

把基督的道理丰丰富富地存在心里！

口唱心和地赞美主！

两节经文各自朗读三遍（最好更多）之后，现在你仍要坚持这三个词都是指诗篇（只有基督的预表，没有基督的显明）吗？颂词就不能是提前3:16和腓2:5-11那样的《基督颂》吗？灵歌就不能是林前14:15节保罗自己“用灵歌唱”的诗歌吗？只唱诗篇真的可以把“基督的道理”、“丰丰富富地”存在心里吗？就好像只讲旧约不提新约真的可以把基督的作为解释清楚吗？！

圣经的解经问题，多数是“七步之内必有解药”的，就是说在就近的上下文中通常就有明确解释。为何舍近求远呢？非要这样做，甚至援引原文字典说在这儿出现多少次、在那儿出现多少次、所以这个词就“应该”是什么意思，这是文法训练不过关的明证，因为语言学并不完全是统计学，而首先是严格被语境锁定意义的沟通工具。正如最近当你不加声明地讨论“萨德”时，你一定是在讨论那个导弹防御系统，而不是统计学上可能更多被搜索引擎提示给你的“萨德侯爵”。

保罗的书信难解，所以就不要轻易给保罗书信这健全的肌体直接取病理切片（比如“诗章颂词灵歌”），名为解读实为解构，名为引用实为消费，如同强解别的经书（比如利未记或诗篇）一样。至少，你要考虑保罗的上下文，历史背景，说话对象。他不是在对空气打拳，所以请你也别这样做。他写信的对象，是活生生的基督徒，大多数是外邦基督徒，是从未有过犹太宗教经历的外邦基督徒，是并不在犹太会堂而是在基督教会聚会的外邦基督徒。当你实际上在暗示，保罗传福音建教会的时候一定已经先教导外邦信徒只唱诗篇时，证据何在？是因为他从小就唱诗篇？可是那时他还叫扫罗！剥离了保罗的属灵重生背景和福音使徒身份去谈他的神学及其实际应用，就是强行将保罗又变回了扫罗，将信徒从教会赶回了会堂，将选民“在真正的基督中的满足与喜乐”降维到“在基督之预表中的切望等候”。

归根结底，旧约传统在新约教会如何扬弃，是一个
白名单还是黑名单的问题，前者是说新约再次强调要做的才要做，后者是说新约没有禁止做的就可以做。无论你的宗派实际采取了哪种观点，在更清楚的解释出来之前（很可能这模糊的镜中之谜要到天堂才能得到解释），持守自己的良心自由就好，不要僭越，不要把自己的传统强行升格为第六大唯独，甚至启示本身。

“唯独诗篇”派始终避而不谈的几个要点

是否你们认为，“唱得比说得好听”？敬拜包括讲道、唱诗、祷告，如果讲道可以用人的话按着正意分解神的道、祷告可以用人的话按着正意祷告而不是只背主祷文或公祷书，何以唱诗却不可以用人的话按着正意唱颂神的歌？难道真的“唱得比说得好听？”
拉3:11的歌词明显是非诗篇（虽然大意和诗篇一样），却也用在敬拜和典礼中，这一事实如何适应你们的理论？（详情请看上一篇文章我和齐牧师的讨论）
想证明只唱诗篇时就援引圣殿传统，想证明不用乐器时就援引会堂传统，诗90摩西的歌就可以唱，申32摩西的歌（明确吩咐以色列人世代传唱）就不可以唱，如此随心所欲的依据何在？“能够自圆其说”，这就足够了吗？
为何要禁止人在敬拜时直接颂赞基督，哪怕是用新约明确引用的诗歌？为何满足于影子，却惧怕本体？满足于预告，却不看正片？
包括诗篇在内的旧约中几十次出现的“新歌”预言，是如何在新约应验的？启示录的诗歌算不算？
如果算，那为何启示录中羔羊的新歌、天上的诗歌反倒不能在人间唱？这不是神的吩咐？造会幕时神要人“按着天上的样式、山上启示你的样式”，在唱新歌时为何却又不适用了？
林前 14:15这却怎么样呢？我要用灵祷告，也要用悟性祷告；我要用灵歌唱，也要用悟性歌唱。——这里保罗用灵歌唱、也用悟性歌唱的，难道也是诗篇？
从早期教会到斯特拉斯堡、日内瓦甚至爱丁堡，非诗篇的《基督颂》、《三一颂》、《荣耀颂》、《阿门颂》一直在传唱，唯独诗篇派又作何解释？

请你们仔细思考吧，并且思考下，你们的解释究竟是圆融浑厚，还是捉襟见肘。

最后的反思

基督颂与尊主颂等明确记载于新约圣经、历来也被教会传唱的诗歌，选用原则和诗篇一样，都是“神使用了人的主观回应”。故此，在敬拜诗歌的选取上，当然要尽力按照这个原则去选，所以“像雪花飘逸”之类当然是不能用的。这一点我们和唯独诗篇派有共识。

唯独诗篇派的弟兄捍卫自己这一传统时的“情感因素”需要考虑，甚至值得敬重，但在具体的捍卫方式方面，一会援引圣殿传统，一会抽取会堂传统，随意组合，任意拼接，六经注我，自得其乐，我并不能称这是通达之见和程序正义。

实际上这个传统（以及这个宗派）是几百年前苏格兰的约老派（盟约派）在受尽逼迫后强烈的防卫心理以集体无意识的方式留给今日的遗产。而在今日，有一个现象已经明显到不能忽略，就是或主动或被动选择了这一传统的弟兄姊妹通常会愈来愈闭关自守——或者说本就闭关自守的弟兄姊妹在这一传统中感受到了某种心相契合的属灵遮盖。孰为因果，委实已不可考。约老派对“唯独主日清唱诗篇”的坚持，无论从历史还是从现实看，都像极了重洗派对“唯独成人信而受浸”的坚持，各自都在宗教改革的五大唯独之上，添加了未必无害的第六大唯独。

自己本身的孤高决绝，与自认正确的属灵传统配合起来，就在许多人身上产生了独自为主受苦的超现实幻觉。分明是自己在攻击别人，却在别人善意而克制地回复之后，悲壮感油然而生，并就此连绵不绝。然而以利亚尚有他所不知道的七千未曾向巴力屈膝的同袍，如今的中华约老派（盟约派）又是如何斩钉截铁地确认，自己并非是在“与众寡合，独自寻求心愿”呢？

明明是人的传统，却上升到“这是神的明确吩咐”——就是说这是“神的启示”——这就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解经问题，而是认识论上的先天僭越。不破除这个迷思，这套伪自洽的闭环系统就成了属灵版的楚门世界，无比明显的漏洞也会被已然身在毂中之人强行认为平顺光滑，严丝合缝。

然而他们能够说服的，只有越来越少的自己人。所以愿你们的破壁人尽早出现，愿你们有一天能发现那存在已久的别有洞天。

然而，虽然如今我们这样的争论远不能称作兄弟阋墙（当然，若浸信会是我们的表兄弟，你们就是我们的亲兄弟），但我仍旧盼望我们能够在所有时候共同外御其侮。亲爱的兄弟，可敬的兄弟，即便你我逻辑不同，路径不同，但我们的共同点仍远远大过差异处。

你在历史上为自己的信念受了苦，可是那些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此时此地，你并不孤独，你不要担忧。不要那么敏感，不要那么固执，即便你们自认是卡梅伦牧师的精神后裔，可我们实在并非詹姆士或克伦威尔，不是也不该是你们的假想敌。不必用兄弟受伤的泪水来购买仇敌称快的讪笑。这里不是苏格兰，这里是神州大地，几十倍于英伦三岛的广袤中华，容得下更多的宗派，去得着神所命定拣选的亿万华民！

再论“唯独唱诗篇”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