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牧安息逾月。几欲提笔,总觉仓促。怕的是才疏学浅,不能尽写斯人风骨。
但今日忽然想起《诗经·凯风》这颂念父母劬劳的一篇,于是豁然开朗。幼嫩棘心弹指间便长成茁壮棘薪,真正的父母心肠恰是在每个阶段,都愿将、已将自己最好的给儿女——牧者心肠更是如此。南风吹来,北风兴起,各有定时,各有定命。爰有此文,以为纪念。我虽不才,此文或也能对一些弟兄姊妹有所助益。愿凯牧心心念念的福音,若寒泉黄鸟,滋养神国儿女,相伴同行,不负呼召。
我与凯牧并无私交。然而或正因此才免了灯下之暗,光环之炫;又因几乎全部的认知都来自于对他著作的仔细研读,既然相信人如其文,文如其人,那么圣徒神交又何必促膝。我至少不是那些未读过凯牧半本著作便断章取义的信口雌黄之辈。凯牧于我,是真实的牧者和老师。这不近不远的距离,或许才能在合适的频道调出恰当的谐波,不失真,不失焦,低头渴饮静水,举目仰止山高。
凯牧出身信义宗,少壮时深受循道宗和法兰克福学派影响,但毕业后归正,加入长老会,牧养一间乡村小教会若干年后,又去了纽约植堂。
曾受新马思想影响这一点,至今都颇受一些大人先生诟病,以为他左。其实此话由深受沟马熏陶之人说出,实在令人莞尔。他却正视自己的“左道”却不旁门的经历,因为这使他领悟到:强调“公平”却鄙视道德的无神左派其实不能自洽,因为如果道德仅是相对,公平为何不是?有谁的信念不需要“信仰之跃”?
除了这暗中助力的范泰尔,凯牧多次明言的个人思想导师是众所周知的C.S.路易斯。加加林说我在太空没看到上帝,引来黄白战狼一番鼓噪。然而此话的意义,无非就是哈姆雷特说我在阁楼上没看到莎士比亚。路易斯的论证却是:我无法直视太阳,但我仍然相信并知道它的存在,这不仅是因为它的热量,更是因为我借着它看到了万物。
凯牧或正由此两条进路,写了《为何是祂》这本护教/宣教的必读书。他的如椽大笔有力阐明了理由的理由、证明的证明、逻辑的逻辑、前提的前提。世人不信的七个理由大抵不外狭隘、苦难、自由、教会、地狱、科学、历史,凯牧却以宇宙、三观、罪恶、福音、十架、复活、荣耀这七条长绳捆绑了七个污鬼,令牠们做声不得。无可辩驳之下,命定之人自当查验动机,计算代价,处理疑惑,认罪悔改,信靠基督,委身教会,唯独恩典,昂首前行。
我信主较晚,许多上世纪末的经典册子其实没有读过。凯牧此书就是我的铁证待判。
是的,我信主是在受洗之后,被真正的福音真正得着恐又在其后。那一年是2013年,我读到了《诸神的面具》、《一掷千金的上帝》,之后又在HK亲聆凯牧布道,凯风拂面,圣灵动工。之后又如饥似渴读了凯牧多篇讲章,长久以来的一些困惑迎刃而解。
至今念念不忘的是他剖析“大卫击杀歌利亚”一段。他提到讲台上对这经文的“正常”讲法无非是大卫如何勇敢,如何虔诚,如何靠神得力,奇迹般击败强敌。但紧接着凯牧就来了个灵魂发问:可是这样的讲道岂不是在犹太会堂也可以被点赞?基督何在?福音何在?
最终他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种道德主义(这也是影响中国教会讲台最大的几种思想之一)的信息架空了福音,消解了基督。核心症结恰是信徒往往在这个——和这一类——故事中进行了错误的带入。
一言以蔽之:你不是大卫。基督才是这里大卫所预表的那一位。你是歌利亚,你需要救赎。
那年我正在给一些大孩子上课,教材里提到卡拉瓦乔的画。画家的画和牧者的话突然产生了跨越时空的福音量子纠缠:卡氏名作《手提歌利亚头的大卫》中的那颗头颅,正是画家自己的。
这一刻就是我归正的开始。从此我参悟万事的眼光不再一样。我不是诸葛,我是董卓;我不是大圣,我是妖猴;我不是好汉,我是懦夫;我不是宝玉,我是顽石。
凯牧对罪性幽暗的剖析,就像他对福音中道的把握一样准确。论到骄傲之罪,他指出“不屑抢老太太钱”的那种日耳曼武士的骄傲,是更难发觉的魔鬼伎俩。魔鬼更喜欢将看起来的勇敢、节制、公义、智慧甚至虔诚赠予大儿子们,好让他们以自我为中心,成功地远离上帝。正如面对耶稣不动声色的“给儿女的饼不好给狗吃”,觉得被侮辱为狗的愤怒或者心灰意冷到认为自己狗都不如的绝望,都会让人远离福音。正确的路只有一条:坦然破碎,恳求恩典。
所以,骄傲会让你远离耶稣,因为你觉得耶稣制不了你;绝望同样会让你远离耶稣,因为你觉得耶稣治不了你。
大儿子小儿子的故事,显然是凯牧福音叙事的核心。古旧的福音借着凯牧的传讲,使得计算机专业出身的我忽然领悟到:如果说小儿子是顺序的,那么大儿子就是嵌套的。如果说小儿子是线性的,那么大儿子就是递归的。如果说小儿子是自渎(自我放纵)的,那么大儿子就是自度(自我救赎)的。
大儿子的特征正如凯牧所说:“你是否希望人欠你?你是否希望神欠你?是否有人欠你会让你觉得舒服?你能否看出你做好事时的自私动机?你是否拼命想证明自己是配被救赎的好人?是理应进天国的义人?”
如果是,你就是大儿子无疑了。
这种大儿子之罪会使人进入一种递归式思维陷阱和行动模式:这个总认为自己“配”得拯救的自义之人,有一天听到说自义是一种罪,不悔改这罪的人不能得救。于是他忙不迭地开始“悔改”,开始拼命对付自义的罪:不再自夸,不再嫉妒,不再骄傲……然而取得阶段性胜利之后他又开始认为:这下好了,神现在会喜欢我了,现在的我才算是“配”得拯救了……于是他又成了大儿子,并且是更加顽固的大儿子。
这样的“悔改”是一种“偶像的递归”,是在敬拜“递归的偶像”。它的可怕过程可以用自然语言描述如下:我以自我为偶像——>我为之悔改——>我以“悔改的自我”为偶像——>我再悔改——>我以悔改了“以悔改的自我为偶像”的自我为偶像——>我再再悔改——>我以悔改了“以悔改'以悔改的自我为偶像'的自我为偶像”的自我为偶像 ……
于是我可以给“递归的大儿子”下一个递归式定义:
大儿子就是所有那些试图以行为证明自己不是大儿子的人。
你的证明成功了吗?那么根据定义,你就是大儿子。
你的证明失败了吗?那么根据事实,你就是大儿子。
也就是说:只要你还在试着“自我证明”,那么无论你是否成功,你就是在自度了,然后你就掉进了大儿子的黑洞。这个黑洞的中心叫做自我,其引力称作自义。而所谓“自度”,就是对“祂度”的断然拒绝。自度是一种蚕食而透重的毒,弥漫腠理,遍布肌肤,深达骨髓,病入膏肓。自度是一种俄罗斯套娃式的偶像,拆掉一层,还有一层,层层嵌套,无休无止。自度是自我指涉的救恩论,好像地心说和人择原理,是一切人本主义的出发点与目的地。
然而当身为他者的阿斯兰愿意去为一个不能自救的叛徒死的时候,整个白女巫的魔法系统就崩溃了。祂精准地卡到了它的BUG。道成肉身、十架代赎、死里复活,三行代码就消弭了莉莉丝后裔的死循环,弱不禁风的福音破了魔鬼的大防。
是的,好是最好的敌人,大儿子之病是比小儿子之症更可怕的咒诅。解决之道,惟有福音。
而接受之道,惟有信心。
凯牧说,信心就像挡风玻璃。所以你的焦点不能在它身上,因为你的目的是赶路,所以你不能一直关注挡风玻璃上不干净的地方,否则你会撞车。你需要透过玻璃,看清前面的道路。那么挡风玻璃需要多干净呢?只要干净得看见前面的道路就行了。你的信心需要多纯洁呢?只要纯洁到能让你明白福音就可以了。而福音就是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有多纯洁,你都不配得到神赐给你的、在程度上足以使我们借以称义的信心。得着它,唯独是因为恩典。
所以,挡风玻璃的比喻当然不能附会为“身是橄榄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的基督教禅宗北派,毕竟,“信心”叙事的文胆,正如掉下悬崖却又被峭壁上的树挂住的人得救的关键:他究竟会不会死,并不取决于他对这棵树的信心有多大,而是取决于他所信的这棵树究竟有多大。
就像凯牧所说:
福音是什么呢?福音就是:我与上帝之关系的决定因素,不是我的过去而是基督的过去,不是我的记录而是基督的记录。建立自我形象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如果你认为自己是个很好的人,比大多数人还要好,并以此建立自我形象,以此建立自己的身份、自己的生命,那么只要一有任何事情提醒你的罪和失败,都必定会让你情绪崩溃。只要一有任何事情显示你的软弱、缺点和失败,你就会对神、对其他人,甚至对自己说:“离开我吧!”
身为牧者中的神学家的凯牧,与那些沉迷学术化神学甚至蠢蠢欲动想要牧会的先生们的最大不同在于:他善于用故事和比喻把深奥的道理讲清楚,而那些人则擅长用复杂的术语和黑话把简单的真理绕糊涂。
比如他形容教会时就说,每一个教会像葡萄枝上的一串葡萄,一个大枝上有八个小枝,每个小枝上有七个、八个葡萄。每个小枝就是每个小组。这就是教会该有的样子。这颗葡萄和那颗葡萄,虽不在一根小枝上,但在一条大枝上,更在一棵大树上。它们之间是血脉相连的,是鲜活的,有生命的。当大家在主日,尤其是圣餐主日,同分一杯、同领一饼的时候,那代表我们的一主一信一洗,表示我们是血肉相连、生命相连,是比葡萄更紧密的神的儿女,是弟兄姊妹,比亲人更亲,比邻居更亲,比同学更亲,比朋友更亲。而不够健康的教会就不像一串葡萄,而像一袋玻璃球,看起来也满满当当,单个拿出来,晶莹剔透,但它们就是不长叶、不结果,因为不是活物。而且,玻璃球之间没有联系,都是独立的个体。
是啊,脱离了教会的信徒,其实已经死了,只是看上去栩栩如生。委身教会的信徒,无论看起来多么软弱无力,都是虽死犹生。正是凯牧的这个教导督促我努力带领教会从伪共同体走向真共同体。“治大国若烹小鲜”的属灵应用,或许就是凯牧式的“牧大会若带小组”。
凯牧已经安息。他对福音、恩典、婚姻、工作、正义、城市植堂、文化使命的看重,我不知道能在多大程度上还会继续被这大洋彼岸的信徒特别是教会领受、践行。因着众所周知的原因,近年来中国教会日趋内敛,自我降维的思路大行其道。然而这不是三位一体的路径,这是三体的路径。
正如19年我唯一一次见到凯牧时,请他给那位孤勇者的儿子一些劝勉时他所说的:作为儿女,上帝是我们的天父;作为教会,耶稣是我们的丈夫。可是有很多时候,我们似乎看不见我们的父,等不到我们的夫,软弱的我们就常常觉得自己好像孤儿寡妇。
如果特勒马科斯和佩涅洛佩尚且有信心与坚忍等待奥德修斯归来,身为远胜伊塔卡之王的那各各他之王的儿女和新妇,我们究竟该如何自处呢?
答案或许就在凯牧常常提及的“使命呼召”当中。惟有像奥康纳所说,用真理衡量自己而非用自己衡量真理,人才能如《指环王》中的伊欧玟一样“明白”并改变,又像叶芝和博尔赫斯谈到的那神圣时刻:就在那一刻,你终于意识到了你究竟是谁。
若没有这样超越的渴望与永恒的盼望,人不可能脱离罪恶桎梏、欲望苦海。
凯牧已逝,他在人间留下清白,在天上得着冠冕。身为牧者,我深信作为与我们一样性情的人,凯牧一定也曾有过各样的试探、软弱、挣扎、沮丧。但无论他的论敌甚至仇敌如何攻讦,至今没有人拿他的私德说事。做到这一点是何等艰难啊。他面若平湖却胸有惊雷,他的一生大大得胜,满有荣光。
我相信,他力量的最高源泉,或许正来自他所渴望的那“三一之舞”。那爱之舞、创造之舞、回归之舞,超越语言,超越天地,那荣耀的时刻,那目的的达成,时间升华,意义惊现,凭信心看到的那唯一舞者的曼妙身姿在这影子大地的投射,筑就他和我们力量的基础,勾勒我们和他信心的轮廓。
暮云
2023年6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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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能介绍几本凯牧的经典书籍吗?谢谢弟兄!
@光明天子 为何是祂,十架君王,一掷千金的上帝,诸神的面具,婚姻的意义,工作的意义,21世纪教会建造学。
@暮云 还有一本 永不失败的神
郭牧你好,我想请教下,大卫击杀歌利亚那段表述,是源自提姆凯勒牧师的哪一篇讲章?
@我上有羊 时间久远,具体名字还真想不起来了